诗意正在远离我们

诗意正在远离我们
李汉荣
篝火是诗意的。在夜的荒地上，围着一堆篝火的人，远远看去是神秘的，令人想起远古的神话故事，想起古人们在混沌岁月里的生存场面和背影，想起他们用自己点燃的零零星星的火光照亮苍茫大地是多么不容易，想起他们在自己点燃的火光里劳作，进餐，祈祷，那表情和眼神一定是静穆和虔诚的。
松明是诗意的。一个人或一群人举着松明从夜里走过的场面是生动的。这时候你会感到，多亏有了人啊，要不，这万古长夜该是多么寂寞。人，举着松明的人和思想着的人，就是划过长夜的光线。人有了思想，宇宙也随之有了思想。人手中的松明照亮了自己，也照亮了幽暗的长夜。
蜡烛是诗意的。烛光下沉思或踱步的人影是诗意的。蜡烛流泪，那泪水打湿了人心里的幽深水面，记忆的鱼群游过来，人生的一些细节再次显现，于是你发现了那被忽略了的深切意味。流泪的烛，照亮了内心里最柔软的部分，苔藓生长出来，石头也分泌出泪水。我总觉得，那些流传千秋的古典诗词，都是诗人在烛光里写成的。淡淡的光摇曳在深深的夜色里，这正是生命的根本情境，也是诗的意境。也只有泪水盈满眼睛，内心被一种悲悯，同情，挚爱的柔软情怀所笼罩，才是诗的时刻，才是产生杰作的时刻。现代诗为什么不动人？诗人们都在电光下协作，过于强烈的光，遮蔽了生存和宇宙的幽暗本质；过于强烈的光，缩短了内心峡谷的长度，于是诗人们的情绪也变得过于简单和生硬，要么否定，要么肯定，而缺少过度的，幽暗的，有无穷意味而难以确切破译的隐秘的部分。物质的，文化的光太强大了，这种虚妄的，粗暴的力量太强大了，压倒了人的性灵，遮蔽了万物的神秘和不可知性，有限的理性占了上风，无限的诗性隐匿了。在过于强烈的人造灯光下，人工白昼里，语言的隐喻功能大大降低，在太过明亮的环境里协作，无法看见语言后面的语言，无法理解语言后面的属性。最早的语言，正是先民们在宇宙的深夜里发出的叹息，疑问和祈祷。语言是划过长夜的火光，语言和黑夜有着血缘关系。语言照亮一部分事物，同时让我们看见事物后面不可穷尽的幽暗背景，这正是一首诗的结构。
篝火，松明，蜡烛，这些古典的事物正远离我们而去，诗意也正远离我们而去。古典事物的多少和生存诗意的多少，是成正比的。当古典事物彻底消失，生存的诗意也将随之消失。
在电光下我只能写这篇怀念蜡烛的散文。在电控制的世界中，我无法不依赖电，而又情不自禁地对蜡烛生出无尽的怀念和敬意。
莫非，被蜡烛和泪光照亮的语言，才是诗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