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品读《任光禄竹溪记》 唐顺之【明】

时间:2012-07-09
品读《任光禄竹溪记》 唐顺之【明】
 

唐顺之(1507—1560),文学家,字应德,一字义修,武进(江苏常州市)人。1529年(嘉靖八年)会试第一,授庶吉士,调兵部主事,后转吏部。1533年(嘉靖十二年),任翰林院编修,校累朝实录。后罢官入阳羡(今江苏宜兴)山中,读书十余年。倭寇蹂躙大江南北,他以职方郎中视师浙江,亲身出海,多次击败倭寇,擢右佥都御史,巡抚凤阳。1560年(嘉靖三十九年)渡海过焦山,在通州(今江苏南通)去世。著有《荆州先生文集》。

任光禄竹溪记(1)
 
  余尝游于京师侯家富人之园,见其所蓄,自绝徼海外奇花石无所不致(2),而所不能致者唯竹。吾江南人斩竹而薪之,其为园,亦必购求海外奇花石,或千钱买一石、百钱买一花,不自惜。然有竹据其间(3),或芟而去焉(4),曰:“毋以是占我花石地(5)!”而京师人苟可致一竹,辄不惜数千钱;然才遇霜雪,又槁以死。以其难致而又多槁死,则人益贵之。而江南人甚或笑之曰:“京师人乃宝吾之所薪!”
 
  呜呼!奇花石诚为京师与江南人所贵,然穷其所生之地(6),则绝徼海外之人视之,吾意其亦无以甚异于竹之在江以南。而绝徼海外,或素不产竹之地,然使其人一旦见竹,吾意其必又有甚于京师人之宝之者。是将不胜笑也。语云:“人去乡则益贱(7),物去乡则益贵。”以此言之,世之好丑(8),亦何常之有乎!
 
  余舅光禄任君治园于荆溪之上(9),遍植以竹,不植他木。竹间作一小楼,暇则与客吟啸其中。而间谓余曰(10):“吾不能与有力者争池亭花石之胜,独此取诸土之所有(11),可以不劳力而蓊然满园(12),亦足适也(13)。因自谓竹溪主人。甥其为我记之。”
 
  余以谓君岂真不能与有力者争,而漫然取诸其土之所有者;无乃独有所深好于竹,而不欲以告人欤?昔人论竹,以为绝无声色臭味可好(14)。故其巧怪不如石,其妖艳绰约不如花(15),孑孑然有似乎偃蹇孤特之士(16),不可以谐于俗(17)。是以自古以来,知好竹者绝少。且彼京师人亦岂能知而贵之,不过欲以此斗富,与奇花石等耳。故京师人之贵竹,与江南人之不贵竹,其为不知竹一也。君生长于纷华(18),而能不溺乎其中,裘马、僮奴、歌舞,凡诸富人所酣嗜,一切斥去。尤挺挺不妄与人交,凛然有偃蹇孤特之气,此其于竹必有自得焉。而举凡万物,可喜可玩,固有不能间也欤(19)?然则虽使竹非其土之所有,君犹将极其力以致之,而后快乎其心。君之力虽使能尽致奇花石,而其好固有不存也。
 
  嗟乎!竹固可以不出江南而取贵也哉!吾重有所感矣![1]

作品注释

  (1)光禄:官名,光禄寺卿或少卿。任氏未详。
 
  (2)绝徼:极远的边地。徼,边界。
 
  (3)芟:锄除。去:去除。
 
  (4)是:这。
 
  (5)穷其所生之地:探求它的原产地。穷,彻底追求。
 
  (6)去乡:离开本土。
 
  (7)世之好丑,亦何常之有乎:这两句是说,世人对于美丑的看法,是不固定的。
 
  (8)荆溪:水名,在江苏南部,经溧阳、宜兴,注入太湖。
 
  (9)间:间隙。这里指偶然。
 
  (10)土:这里指本土,本地。
 
  (11)蓊然:丛密的样子。
 
  (12)适:《广韵》:“适,乐也。”
 
  (13)臭(xiù)味:气味。
 
  (14)绰约:柔美的样子。
 
  (15)孑孑然:形容孤高的样子。偃蹇孤特:偃蹇,高傲的样子。《左传·哀公六年》:“彼皆偃蹇,将弃子之命。”杜预注:“偃蹇,骄傲。”孤特,孤高、独立。
 
  (16)谐:协调。
 
  (17)纷华:指富贵繁华的生活。
 
  (18)而举凡万物,可喜可玩,固有不能间也欤:这两句是说,只要人们喜爱某种东西,那就没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他对于那种东西的追求。间,间隔,阻止。
 
  (19)然则:既然这样……那么。[1]

作品译文

  我曾经游观过京城世宦富贵人家的亭园,见那里收藏的东西,从极远的边地到海外,奇异的花卉石子没有不能罗致的,所不能罗致的只有竹子。我们江南人砍伐竹子当柴烧,筑园构亭也必定购买寻求海外的奇花异石,有的用千钱买一石,有的用百钱买一花,并不吝惜。然而如有竹子占据在当中,有时就将它砍去,说:“不要让它占了我种花置石的地方”。但京城人如果能觅到一竿竹子,常常不惜花费数千钱来购买;然而一遇到下霜降雪,便又都干枯而死。正因为它的难以寻觅而且又多枯死,人们因此就更加珍爱它。而江南人中有人讥笑他们说:“京城人竟把我们当柴烧的东西视为珍宝。”
 
  呜呼!奇花异石诚然为京城与江南人所珍爱。然而追溯它们的产地,则边地和海外人看待它们,我想也与竹子在江南没有什么大的区别。而边地海外,或许是从不出产竹子的地方,假如让那里的人一旦看到竹子,我想他们必定比京城人更加珍爱和看重它。这种情况恐怕是笑不完的了。俗语说:“人离乡则愈贱,物离乡则愈贵。”如此说来,世上的美丑好恶,又有什么不变的标准呢!
 
  我的舅舅任光禄君在荆溪的边上构筑了一个亭园,到处种竹,不种其它的花木。竹林间造了一座小楼,有空就与客人在那里吟诗啸歌。他偶然对我说:“我不能与有势力的人比池亭花石的胜况,单独在这里取山地本来所有的东西,可以不化费劳力而使满园苍翠葱茏,也足以自适。因此自称是竹溪主人。请外甥为我记述一下吧。”
 
  我认为任君哪里是真的不能与有势力者攀比,而随意取其当地所有;恐怕还是对竹独有特殊的爱好,而不愿意把它告诉别人吧?过去有人谈论竹子,以为它决没有动人的姿色和香味值得喜爱。所以它奇巧怪异不如石,妖艳柔美不如花,孑孑然有如高傲独立的士人,不能与尘俗混同合一。因此自古以来,知道珍爱竹子的人极少。那么京城人难道也是能知竹而加以珍爱的吗?他们不过是想用此与别人争夸富贵,如同用奇花异石向人炫耀一样。所以京城人的珍爱竹子,与江南人的不重竹子,他们同属于不知竹是一样的。任君在繁华纷闹中生长,而能不沉溺其中,衣饰车马僮仆歌舞,凡是富贵人家所沉湎嗜好的,一切摒斥而去。尤其是方正刚直不随意与人交往,凛然有高洁独立之气,这正是任君对于竹子必有自得的地方。世上可喜可玩的万物,原有不能割舍的?那么虽然假使竹子不是这里的土地所有,任君也将竭尽其力予以收集,然后心里才高兴。任君的财力虽然使他能尽量寻觅奇花异石,然而他的爱好本不在此啊。
 
  可叹啊!竹子本可以不出江南而为人贵重,对此我重新有了感受了。[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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